我向来觉得,就某种意义而言,小说发展到民国,是一个高峰。这不仅是因为那时的小说种类繁多,体裁具备,精品叠出,更是因为创作者众多,可以说是超出了任何一个时代。民国时期的读者热情也是特别高涨,大抵是因为当时救国救亡,睹物伤情,所以要从文字中找些慰藉。
所以那时的创作是无物不可入小说,也促使了小说进行细分,世情小说,爱情小说,侠义小说,神魔小说,历史小说……等等等等,不一而足。但就我们熟悉的武侠小说来讲,也由于无物不可入小说这一特点而决定着它与别的体裁边缘化,产生了历史武侠、言情武侠、市井武侠、神魔武侠等等。这是一个群星荟萃的时代,文学不仅仅是武器,是照耀民间的火炬,也是消遣的精神食粮,是谋生的手段。乱世往往也是最纸醉金迷的时代,因此,洋场才子,也成了当时一个特定的名词。民国文学的特点是复杂的,一面慷慨激昂,一面颓废破败,两者都无比鲜明。
文学的特征都基于时代,因此,当新中国建立时,民国的一切风卷残云般消失了。我们迎来了十七年文学,伤痕文学,以及打开门五光十色都吸纳来的先锋文学。我们并没有继承民国文学,这造成了一段隔离,使我们不熟悉民国文学,现在阅读跟学习起来总有些隔膜。仿佛是一杯香醇的美酒,但却被我们永远地搁置起来了。这无疑是种遗憾。
圣人有句很聪明的话叫做礼散而求诸野,香港台湾自然不能算野,却幸运地起到了这种作用,跟民国的文学一脉相承。或许其原因是当时的许多作家都移居此二地吧,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我以为,是港台两地之于民国,并没有像新中国那样有着截然不同的变化。政治体系还是那个体系,人还是那群人,而忧患苦闷之心情,恐怕也没有一下子消除。反映在文学上,港台文学是继续循着民国文学的路子,继续走着,生根发芽,繁荣昌盛,有颇长的一段时间,令我们相当惊诧。
小说仍在写着,一直写到现在。我觉得,港台文学,特别是香港文学,实在与民国文学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。举几个例子。倪匡之还珠楼主,李碧华之于张爱玲。
还珠楼主于1932年连载《蜀山剑侠传》以来,便一发而不可收拾,《青城十九侠》《云海争奇记》等小说不断问世,一坑未平一坑又起,这一点大有现代网络作家之风范。但还珠楼主对传统文化之浸淫实在非同小可,不但表现在精雅的文笔上,而且见识广博,涉猎繁多,三教九流,古往今来,称得上是广闻博记。他的书中好写到苗疆民族,无论服饰习性还是风俗都娓娓道来,如数家珍。他的小说绝非仅仅只是神魔小说,可当作游记美文来看,可当作风物志来看,可当作志怪传奇看,可当作想象力大博览来看,难怪当时有人会守在印报机之前等他的小说。
倪匡也是以想象力著称,更自诩为写汉字最多的作家,作品之多,据说无出其右。他的小说当真是天马行空,早就脱出了这个地球,大写外星人,神脑超人云云。看的时候云烟乱舞,每每追着最新情节,看完之后却有些遗憾——原来最新情节与以前的情节也差不太多。看多了就有些腻。他所写之事并非不奇,却不足让人拍案叫绝,他所写作品并非不多,却总有些自己重复自己的感觉。
李碧华是个很有自己风格的小女人,她自言要“过上等生活,付中等劳力,享下等情欲”。只此一句话,就让我无比欣赏。这一句话,道尽了她所有的风情,那么率真,那么尖锐,那么熟知世情,那么洒脱。她的文字也是这样,有一双别人所没有的冷眼、媚眼,静中看出这个世界的分寸。《青蛇》中云:“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:白蛇和青蛇。每个女人,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:许仙和法海。”这恰似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,但李碧华的世界里,淡化了男人,只剩下了白蛇和青蛇,不再像张爱玲那样,无论白玫瑰还是红玫瑰,她们都需围绕着“男人”。《霸王别姬》中就更为露骨,已不再有女人,恩怨情仇,都只是男人。这种改变让人无比欢喜,她毕竟在自己跨过的峰顶,又前进了一步。
张爱玲是无法学习的,如果李碧华只是学习张爱玲,就永远不可能写出如今的文字来。张爱玲有着一双别人所没有的眼睛,她有着尖锐的细腻,以及同样一句就能刺穿你温柔心的文字。她不是在记叙这个时代,她是在预言,她积攒着自己的生命,预言出一段段悲欢离合。所以,只学习她的文字,或者学习她的情节,是没有用的,这只会导致一事无成。每个作者都有她的符号,张爱玲的是“乱世”,而李碧华的是“孽缘”。然而李碧华的文字常常让我觉得破碎断续,张爱玲的也不拿腔调,却流露自然的精致。
这大抵就是传承的代价吧。时代渐渐在变,我们的感慨越来越软弱。我们操着南腔北调的洋话时,是写不出精致尖锐的中国文字的。文学从未曾变过,改变的是时代,是我们审视文学时,那挑剔而轻蔑的眼睛。我们夸夸其谈,我们侃侃而谈,我们高谈阔论,我们嘻笑怒骂。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只是“话”,而不再是“文字”。
无论倪匡还是李碧华,还是在谈论与讥刺着的我们,在香港与北京之中,都缺失了水分,踉踉跄跄地行走着。这传承是如此哀伤,但毕竟还在传承着。
我们呢?我们的传承在哪里?